2012年6月10日 星期日

2012夏季公演《無間賦格》劇評2--被掏空的隱喻 ── 評《無間賦格》BY郭亮廷


被掏空的隱喻 ── 評《無間賦格》

撰文/郭亮廷

  很喜歡談「虛擬」、「擬像」的哲學家布希亞曾說:「現實事件發生的空間,已經變成一個帶著多重折射的超空間,而戰爭的空間則完全變成非歐幾里德式的空間了。」說真的,你看得懂這段話在說什麼嗎?看不懂沒關係,物理學家索卡Alan Sokal)說他也看不懂,還寫了《知識的騙局》這本書猛批像布希亞一樣愛賣弄科學術語的一干文人,根本是在玩弄時髦的廢話。很多人好言勸索卡別太認真,畢竟文人筆下的科學不是科學,只是個隱喻。索卡的回應擲地有聲,他反問:

但是這些隱喻的目的何在?畢竟,隱喻是藉著較熟悉的東西來澄清一個陌生的概念,而非相反。難道用時髦的科學術語,只是為了把陳腐的思想粉飾得更深澳一些?

如果索卡今晚就坐在觀眾席看《無間賦格》,我想他會用同樣的話來問這齣戲。

  一開始倒還好。男孩在海邊遇見女孩的純愛場景,突然間殺出一群自稱是「中央醫學科技研究院」的醫護人員把女孩綁走,並解釋這女孩關係到一場國家的重大科學實驗:她在一次溺水中意外獲得了一種超能力,能夠取得另一個時空的訊息,那個時空就是二二八事件和白色恐怖時代的台灣。文藝愛情加科幻推理加奇幻歷險加歷史劇,實在是太有梗了是不是?可惜看下去,眼花撩亂的類型真的做實了索卡的指控,好像「只是為了把陳腐的思想粉飾得更深奧一些」。

  就說物理學家最關心的科學吧。我們看到舞台上冰冷的實驗室裡,兩位瘋狂科學家亢奮的滿口專有名詞、說著我們聽不懂的話,平行宇宙、夢境共享、暗黑能量、特殊相對論。聽不懂其實也無所謂,《阿基拉》三個字讓人霧煞煞,並不妨礙它成為動漫經典。問題是,這些聽起來很炫、意象通常非常飽滿、因此引人遐想那到底是什麼東西的科學術語,是不是真的把故事帶到一個高深術語才能到達的深度?顯然沒有。科學家一直告訴我們,女孩的潛意識裡潛藏著過去的歷史秘密,然後大費周章動用精密儀器可比盜夢偵探,結果呢?結果女孩一邊夢遊一邊唱軍歌。軍歌算什麼祕密呀!沒當過兵也知道軍歌代表威權時代的國家暴力,這已經是集體意識了,何須個人潛意識來解密?

  說到暴力,對於「中科院」研究人員的表演詮釋值得商榷,無論是瘋狂的博士和醫師還是醫護人員,都被演得像卡通裡的壞蛋一樣誇張、可笑、風格化。從久遠的《E.T.》到最近的《阿凡達》,科學研究人員各個都像殺手一樣冷酷,為什麼?因為科學象徵著現代國家或跨國企業對人類的宰制。用喜劇表演將科學研究人員丑化,或許可以諷刺好像很理智的科學家實際上有多麼荒謬愚蠢,但是科學所代表的現代暴力,這股貌似文明理性、其實既殘酷又瘋狂的暴力,卻完全感覺不到。感覺不到暴力,用科學實驗轉化白色恐怖這招就成了虛招。除非,這不是導演真正想說的?

  導演真正想說什麼,我整齣戲看完還是不太明白,回家翻節目單發現居然有正確答案,導演寫道:「真正的戰場不存在於那些精益求精的毀滅性武器所存在的有形世界,而是隱於無形的集體潛意識當中暴力基因的惡性繁衍」。換句話說,這齣戲非關荒謬的科學實驗,甚至連歷史暴行都是隱喻,隱喻的是人性本惡。難怪,最後男孩發現女孩之所以有那些歷史記憶,是因為被困在一片「意識之海」裡,海裡的惡靈一律穿著緊身的現代舞衣,你不知道他們來自哪塊土地,哪段時期,他們是超越地理歷史限制的,惡的普遍性。我不禁納悶,如果導演對邪惡的存在這般確定,又何必動用高科技、穿越歷史去找呢?科學和歷史的隱喻,難道不會被泛泛的「人性本惡」掏空,而變成空話嗎?

  有一點我得聲明,對於用科幻說歷史,我是抱著很高的期待的,畢竟我們對歷史的知識受線上遊戲的影響那麼大,有太多人是玩了三國志才知道《三國志》在幹嘛。那麼,究竟電玩世代所感知的白色恐怖是什麼?網路世界是歷史罪責的終結還是共犯?劇場面對這些問題的玩法肯定很多,但是像「暴力基因」這種一句化打死的生物決定論,也肯定不是最好玩的一個。

2012年6月4日 星期一

2012夏季公演《無間賦格》劇評1--獨語與私語式的符號流體《人間賦格》By 林乃文


獨語與私語式的符號流體《人間賦格》

時間:2012.06.02  14:30
地點: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展演藝術中心 戲劇廳
製作: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戲劇學院
撰文/林乃文


半年一次的北藝大戲劇系學製公演,雖為學校製作,又地處臺北盆地邊緣,但由師生傾力合作,不以票房為唯一考量,勇敢實驗創意,以及學院式的嚴謹訓練及規格,使它含有潛力成為戲劇新概念或新形式的培養皿。多年前搬上國家劇院的《如夢之夢》是其中典範,它的首演場地正在關渡北藝大。



很湊巧地《人間賦格》的主要場景就是實驗室。實驗室的存在,難免讓人有打破習慣、陳規的創新期待。一開場舞台相當吸睛:以層層變形的「口」為概念,結構中心於出口,騰於半空,令觀眾視線一下飛離了地平面,彷彿想像正待起飛。簡淨的潔白底色,形成四方立體的投影結構。絢麗的影像,適時烘托魔幻感十足的氣勢。而一節滑動的車廂¬(但是「走動」式而非自動式),成為敘事者的獨白空間。



一個舉止異於常人,說話破碎不連貫的女孩,成功地勾起全場懸念。夢和現實互相溶解,使女孩出現在夢中也出現在男孩的現實,男孩是回憶者同時也現身於自己的回憶。雙生雙旦雙分身交叉敘事,彷彿朝向俄國文化理論家巴赫汀(M.Bakhtin)說的「複調」(polyphony)敘事;然多聲部的敘述到底是互相辯詰、競衡的平行對話,還是看似多元、終歸是單一作者意識的變聲偽裝呢?



故事結構採多線式進行,有如賦格(fugue)曲式:海邊相遇相戀的男孩和女孩、研究女孩腦部迴路的瘋博士和愛醫師、男孩偶然結交的老者、女孩隱藏的海底幽靈身世……。各線劇情無分主副地蕪漫交錯,表面是英雄救美的老梗,底層埋伏著島國歷史的象徵。



由戲劇系師生共同發展的原創劇本,仍靠大量敘述性的語言推展劇情。話語中知識符號的密度很高:嗜睡症、腦迴路模型、共享夢境、集體潛意識、宇宙能量密度、暗黑能量、白洞、母體連線、馬丘比高原、恩拉凱許、文明底端的魔性……,不大容易消化。所幸演員沒有矯揉不自然的話劇腔或翻譯腔,誇張動作以活潑化大段敘述性或說明性偏高的台詞。



以象徵形式把歷史化為符號,使得本劇很難被當作歷史劇來解讀。因為歷史必須放回原本的時空脈絡,以避免意義的失落或扭曲。經過特別浪漫化的「腦迴路」裝置篩濾下來的種種符號,其實已無法乘載任何真實的意義。特定歷史名詞:馬場町、解放軍、一九四七、一九四九等,也碎裂在老殘和孫坡的支線,攪入夢境,和母體連線、共享夢境等一起化入私語式的符號流體。



一個舉止異於常人,說話破碎不連貫的女孩,成功地勾起全場懸念;但到第九十分鐘時,我突然發現女孩的話語特徵----因被任意消音而顯得支離破碎-----不僅僅是人物造型,也是全劇的敘事象徵:回憶、夢境、現實、歷史,片片段段,久久不能以構成完整的事件印象。中場休息過後,海底幽靈的段落改以群舞動態呈現,實驗室段落有點卡通化,繼而恢復象徵寫實,似乎仍在探索形式語彙的可能性。而象徵一一開解之後,終於使故事全貌畢現。



如果這是一則愛與記憶的辯證,主觀或許無妨----雖然男女主角的歷史記憶,好像外掛程式,難以附著在他們不食人間煙火的性格上。雖然千分之一的可能,我們仍願意相信,有人因為愛而自願被囚困在某人的夢中,舀著破碎訊息呼吸、微笑、殉情…..。



若說這是一個家國寓言,只能說解讀歷史需要的客觀、辯證、節制,在這裡全部缺席。現今社會已充斥著浮薄無理性的情緒,幾乎淹沒思辯空間,複雜多變的近代台灣史,無論刻意或無心的說不清楚已經太多了。況且人的歷史情懷,難以附著在抽象的符號上,猶如浮萍,只餘情緒,難有真正的情感。



這首賦格挾帶浩浩蕩蕩的符號,鋪天蓋地包裝以夢囈與回憶,看似磅礡多樣,追根究底是一首孤意的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