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記
被遺忘的紋理與重量:
北藝大戲劇學院《北方來的霧靄──營造大師》
撰文/楊曜彰
場次:2013年5月23, 30日 19:30 / 地點: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廳 / 演出:北藝大戲劇學院
這次的製作的副標題引用梅特林克看過本劇後留下的一道隱喻「北方來的霧靄」,映照劇中穿越時間空間的繁複心理維度,而成為寫實主義舞台上仍待探索的一道命題。如果說從寫實主義戲劇以降,每個劇本都是一個探究(inquire)人際關係、社會—文化語境、精神危機的隱喻,那麼,每個當代製作—詮釋的務頭即是沿著這個隱喻的紋理(texture),通過舞台上的演繹,解析劇中人物繁複的心理維度,然後陳述劇作的深層意涵,甚至與之對話,讓新的色澤透出已經被文本封印的霧靄。
戲一開始,燈光投在紗幕上;紗幕背後,隱約可見舞台組推動台車,流動的空間物件組成以營造大師Solness為中心的社會—家庭空間,佐以大提琴配樂暈染幽暗的心理圖像。紗幕升起之後,Solness掛著疑慮的表情,端坐工作桌後,看著舞台人員端桌椅設場。場景調動的後設時間被延遲進入劇中人物的心理維度之中。這是一個帶著強烈弔詭的懸宕時刻,讓我們想問:這場演出將通過如何的視野,解析這個文本當中的繁複心理維度?
具體觀察演員的身體行動和話語策略:兩檔的Solness(高偉哲 / 陳港虹飾)都藉由鮮明的節奏感,往復在這個角色的幾個主導動機之間:他們嘗試補捉權力、不安、罪惡、欲望,為這個謎樣的角色演繹出可理解的層次與故事。整體而言,我們可以觀察到,表演、文本詮釋、設計,通過長時間的工作,細膩地摹擬、接近易卜生所描寫的社會空間和心理圖像。從整體風格來談,可以看出詮釋的取向是要賦予本劇外顯—易懂的戲劇張力、較輕快的節奏感,讓觀眾在這道來自19世紀末社會難解的隱喻中,捕捉到可理解的故事。
回到幕啟時舞台畫面投給觀眾的弔詭,讓我們在已經擁有的精彩上繼續發問:整場演出的詮釋取向真的回應了劇作家「朝向更為內在的層次尋找深刻的寫實」的命題嗎?我們真的懂了什麼是「情感面的幽暗內部」和「真情而大膽的自我剖露」?導演的詮釋策略、演員的演繹和舞台空間真的體現文本的繁複紋理,細究蘊藏在劇作中的人際關係、社會—文化語境、精神危機,解析劇中人物繁複的心理維度嗎?
鏡像與人格結構
演員詮釋和劇作家構築角色人格結構的策略之間,是否存在仍待探詢的縫隙?讓我從未被充分發揮的鏡像說起。易卜生的舞台描述總是充滿難以忽略的細節。他在第二幕Solness的居家空間中,放了一面「大鏡子」在桌上。易卜生究竟想透過這面鏡子映照哪些寫實主義戲劇的體裁和舞台形式無法陳述的心理維度呢?
在第二幕的演出中,我們只見到一面小梳妝鏡取代了舞台描述中其實帶有深度象徵意義的大鏡子。Aline和Solness這對夫妻都看了鏡中的自己[1]:Aline否定Solness寄託在新房子上面的救贖,對著丈夫追溯在火災中燒成灰燼的記憶、以及火災之後意外因病去世的孩子們,然後看了鏡子;Solness則是在向Hilde談到自己的成就、背負的邪惡與罪惡感、和對妻子的虧欠時,看了鏡子。
當他們凝視自我鏡像,他們並不和「當下的彼此」溝通,而是通過話語構築自我的鏡像,回溯記憶的輪廓。所以,鏡子不只是作為隱喻的道具;從話語映現的鏡像甚至是易卜生解析角色人格結構的話語策略。他的劇中人物總是敘說(narrating)自我;而話語所映照的自我鏡像卻悖離當下的家庭—社會空間。如此一來,在易卜生劇作中,「說話」恐怕不只是寫實主義劇場交換訊息、揣摩人際關係、抒發情感的媒材而已;「說話」更承載劇中人物陳述—映照—修補自我的驅力。藉由「說話」,劇中人物逃離挫敗的當下;他們解釋深藏心中的罪惡、陳述個人對於救贖的渴望,試圖修補自我;另方面,他們也藉由話語和對話,勾勒心中被遺忘的記憶、欲望與幻象。這些話語在戲劇時間中凝聚成數個主導動機,映現穿透時間空間的繁複鏡像,構築角色的人格結構。
也因此,搬演易卜生劇作的挑戰在於:如何深刻分析「他們為什麼說話?」、如何精準掌握劇中人的發話動機與發話位置,演繹出主導動機,然後構築出劇中人物充滿矛盾與裂縫的繁複鏡像,藉此透析、理解霧靄當中的心理維度。
Solness壓抑的陰鬱微笑底下,隱藏了什麼?
第一幕,Aline離場後,Solness留住醫師,他讓醫生坐在搖椅上,開始向醫生說話。在Solness意猶未盡地說:「赫爾達醫生,現在我要跟你講一個奇怪的故事──如果你願意聽的話」之後,通過他的自述,我們逐漸看見Solness壓抑的陰鬱微笑底下充滿矛盾與裂縫的鏡像:19世紀末一位自學成功的中年男性實業家,富有權力欲、對建築藝術的理想;另方面,這個自我卻是建立在充滿裂縫的社會—家庭關係之上:面對改變、年輕世代的權力焦慮、火災的創傷記憶、以及Solness從不誠實中成就自我而產生的不安。更重要的是,Solness提到,他的妻子認為他生病、瘋了。
演出中,演員聰明地揣摩醫師(林思辰飾)老練世故的姿態,而兩人之間精密的走位設計、對話也呈現出兩人之間既傾訴又帶有猜疑心的互動。然而,除了猜疑感、慧黠的對白,Solness發話動機仍然模糊不清:為什麼Solness這麼想說話?當演員的對話無法緊扣深層的發話動機,也就難以穿透那些作態,真正揭露角色背後厚重的繁複鏡像了。
被遺忘的扭曲鏡像
Hilde的意外來訪帶來曾經被Solness遺忘、壓抑的世界。我們驚覺,這整段「重逢戲」的深層意涵竟然不是當下場面中的身份確認和人際互動。Hilde和Solness在第一幕的對話其實也是試圖在記憶霧靄中找尋彼此的相對位置,發展兩人關係[2],同時共同構築幻象的雙重時間過程。
原劇中,當Hilde開始回溯十年前Solness和Hilde激烈的身體接觸,易卜生所描述的畫面是:Hilde背對Solness,通過一問一答的對話,單向地從遙遠的記憶之流中挖出細節,在經過一連串無謂的驗證之後,堆砌出過去的畫面。這場戲中兩人的話語交換留下了費解的謎:一開始否認、質疑一切細節的Solness,為何無來由地突然接受Hilde所陳述的一切?直到Solness詢問女孩的名字──原來,女孩接受了Solness在觸摸她的那天給她的名字,同時也意謂她接受了深埋記憶當中的受害者位置。從兩人涉及欲望的相對位置出發,兩人之間的權力關係也發生微妙的轉變。一方面,Hilde這個位置如同鏡像一般,映照Solness遺棄的記憶;另方面,Hilde也是營造大師訴說的對象,而成為Solness投射自我(他的權力焦慮、罪惡感、欲望)的鏡子。質言之,營造大師的自我鏡像都須依賴這個欲望對象。
在這次演出中,我們見到兩對演員(高偉哲 / 陳港虹、張念慈)藉由生動的角色詮釋、走位設計、更鮮明的態度對比賦予輕快的節奏感。我們看見易卜生所描述帶有叛逆特質、曙光般、擾動當時社會規範的年輕女孩步步逼近帶著窘態的營造大師,製造出緊扣觀眾注意力的角色互動。然而,當深層的欲望交換和權力關係在生動的互動當中付之闕如,我們也就跟著遺忘了這個「皮膚曬黑、著登山裝、背背包、捲起裙子的女性形象」出現在舞台上的深層意涵了。
值得注意的是,易卜生在本劇第一、二幕編創的時間過程其實也是構築Solness雙重人格結構的過程。相對於Hilde帶來的幻想,妻子Aline總是穿著喪服般的黑衣,穿梭Solness與外界互動的空間,帶來Solness的另一面鏡像──存在夫妻之間的傷痛記憶。在第一幕尾聲,當Hilde要求為Solness工作,嘴唇發抖地想望著未來,易卜生其實構繪了一個以Solness為中心,由痛楚與欲望兩個極端交織,構成的扭曲鏡像。
回顧這次的演出,我們的年輕演員們賦予這三個背著沉重心理包袱的角色輕快的節奏感,呈現通俗劇般的嘲諷、猜疑、妒忌,營造緊扣人心的戲劇張力。然而,當觀眾的笑聲消散之後,我們仍然要問:在外顯的戲劇張力之下,三個演員是否遺忘了角色擺盪在痛楚與欲望的掙扎。而當詮釋取向選擇表象的寫實詮釋,而一步步放棄劇作家埋藏在角色話語當中的深層意涵(一如Aline對「嬰兒房」這個承載切膚痛楚的空間之無所感)和掙扎扭曲的幻象,整個演出的詮釋策略與論述究竟要如何解析Solness(和身邊人物)繁複的心理維度,然後解釋Solness在第三幕走向毀滅的驅力?
破碎的鏡像:一個情節更動
在第二幕清晨的起居空間中,Aline悉心照顧的花卉植物同時也讓這個房間象徵著Aline的心理空間。舞台上窗邊數排小花真的可以映照出這個由茂密植物所隱喻的心理空間嗎?
原劇中,妻子離開後,Solness滿心期待地拉著Hilde眺望窗外正在營造的新房屋。在原劇本中,兩人之間長段的話語交換其實可以鋪陳出營造大師以Hilde為欲望對象,構築自我鏡像的過程。一方面,他回溯(retrospect)家庭當中的死亡記憶、成就自我的罪惡感和尋求救贖而不可得的痛苦;另方面則是他和Hilde共同構築的幻象:營造大師即將為公主實現王國的想像,以及維京海盜的典故所影射的欲望交換。值得注意的是話語質地的轉變:從分析過去的話語逐漸轉變成二重唱(duet)般的話語交換,並且滿溢著維京海盜的狂歡、神話中的妖精、猛禽、黎明與日出等隱喻。而他們的對話甚至置換了無法在19世紀劇院舞台上演出的欲望交換。通過這樣的話語,兩人一步步爬上幻想中的高塔──更具張力的是,兩人的幻象竟然是構築在妻子所細心照料的居家空間當中。
直到第二幕尾聲,Aline回到家裡,聽聞Solness即將爬上高塔,她說出Solness懼高的病史,同時也戳破營造大師的幻象,把丈夫帶回現實當中。也就是在幻象消散的時刻,我們體會到,Solness和Hilde其實把彼此的存在意義建築在虛妄之上(不論是對過去的救贖、或是朝向未來的幻想)。如此,我們才能看見,Solness成為虛妄的化身,不再是理性的中產階級實業家,終將在第三幕投向毀滅。
易卜生在文本結構當中埋藏了Solness如此生動的心理脈動,並且在Solness的幻象建構完整之後,才讓妻子出現,適時地把Solness的幻象框限在他的現實界限當中。回顧演出,這次的詮釋更動了原有的情節結構:Aline提前在Solness和Hilde交換欲望(維京人隱喻)之前回家,讓這段戲插在Solness和Hilde共築幻象的中間。這樣的詮釋策略增加了妻子與情人之間「有效的」戲劇衝突,把三人之間看似冗長、難解的互動轉化成具有合理戲劇衝突的通俗劇場景,帶來較明快的節奏感,緊扣觀眾注意力。然而,這樣的處理也讓我們面對一個難題:它提早打破易卜生原本所設定來映現虛妄的鏡像;而「被合理化的戲劇衝突」或許成功解釋了這個故事,但是這個被解釋的故事卻可能永遠到不了劇作家所構思的全然非理性的終點。
在謎一般的第三幕當中,眾人在居家—戶外空間之間出出入入,持續流動的是Solness全心邁向虛妄的驅力、以及Hilde見到Solness再次爬上建築成就(新屋子的高塔)時盲昧的狂喜。然而,當Solness和Hilde兩人共構的鏡像被有效的戲劇衝突打碎,整個演出要如何在第三幕開啟一個全然非理性的維度呢?
這是一個一切到位的製作,帶領觀眾穿過易卜生的劇本所吹起的心理霧靄。然而,表演文本所構築的旅途卻滑過劇作家對於人際關係、社會—文化語境、精神危機的探問,走不到真正讓人感受痛楚與狂喜,然後喟嘆放下的終點。於是,在戲的尾聲,空畫面、暈染燈光的紗幕、演員深沉空洞的眼神和全場演出不斷溶進溶出的罐頭音樂再次出現──但這透出了如何的光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