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幕都還沒拉開,也沒有給觀眾一個警訊、也沒有提醒我們關掉手機。只是就開始傳出各種聲調反覆相疊連續:「然後他現在有游泳池了,真的很棒、很棒、很棒、很棒。」光從地台口的洞裡照出,感覺底下有一個世界或是什麼珍貴的寶物。洞的四周是紅色棉質吊索護欄,感覺摸起來很舒服。角色一個個從洞裡走出,感覺穿著奇裝異服、拾級而上的他們好像是一群藝術家,將要走上眾所矚目的伸展台。可是這上面的世界卻是用透視處裡,顯得非常龐大的、沒水的游泳池廢墟。
在劇場諷刺藝術家真的是非常合適,算是一種自嘲,劇中,角色沒有名字,他們開始喃喃不休,有時候碎語、有時候一直重複同一個字、有時候大吼尖叫,這些語言本來就是角色腦子裡的思緒,劇場好像一個翻來覆去的腦袋,演員就是神經,接受刺激,然後有節奏地電擊大腦,角色們互相不說話,而是朝向同一個目標說話,就是自己,他們這一群人的腦內集合。貼切的感受到藝術家依然表裡不一,或許是裡面就矛盾重重,情感有自己內部的對立、理性也有自己的對立。例如當他們的好朋友Sally因病去世,而他們之中那個已經飛黃騰達的「她」回來參加火葬的時候,他們開始罵她「賤人」、有很暴力地衝動,可是卻以一個像是小孩子演大象的動作和奇怪的聲音、而且其它的「神經」就立刻很緊張的表示沒有人要與他同謀、有的自省、講出自己一直隱瞞可怕的恨意、然後又說服自己放下、要向前走,要愛她。把自省的主詞換成「我們」的時候,好像就沒有只講「我」這麼彆扭。
藝術家好像該帶著崇高的理想、偉大的善意在觀照人間,也好像應該要脫凡超俗、與眾不同。這次讓我們看到他們有多麼平凡,他們心裡的渴望有多麼可怕,可是因為膽小又別得多麼可笑,他們易於常人的會幫自己找藉口,用以抵制他們的過度敏感。但這些敏感不是對別人敏感,他們以為他們可以對社會底層做出偉大的關懷,可是當他們的朋友摔得不成人形,他們卻說:「什麼感覺都沒有。我們什麼都做不了。不能碰她。但我們本來應該可以感受點什麼,沒有一點同情心的我們……」他們只能感覺自己,他們只能一直省視自己,他們根本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可是這個世界卻是一點都不天真純潔。他們面對了一個現實,就是所擁有的善意不像自己想像的這麼高,他們也只是人。
這些藝術家的腦中有自己一套描述事情的「美學」,所以很多象徵、扮演、重新詮釋,外在世界映照在舞台上呈現了他們心裡面的世界:所有的演員爬上高高的游泳池邊,站成兩排,只剩下一個人在池底走動,她說著帶相機去拍摔傷昏迷朋友的傷口這個事件,向著觀眾說,神色緊張卻帶著歉意的笑容。其他人會在某些詞句與她同時說,粗魯、大聲,強調那些詞語,並丟下鞋子,每次兩支,摔在地上的聲音很大,高高在上的人表情肅穆,好像陪審團,強調的字詞好像他們的罪狀,鞋子摔在地上好像一次又一次的判決。他們自己審判自己,他們自己解釋一切。
最後故事發展到他們毀了所有紀錄「她」受傷的照片,被剛復原的「她」發現之後,就殺了「她」。動作上卻是所有人都爬上最上舞台的高牆往後跳,除了一個脫得只剩內褲的男演員不斷在每個人跳下之後,衝過去好像非常震驚,轉過身來還要用一個玩樂的動作平復自己,當初Sally跳下去的時候他也是這樣,可是這次他沒有說話。還有那個在他們腦中的「她」也沒有跳下去,而是站在高牆上嘶吼:「這麼多年我還是個愚蠢的浪漫的人!」最後又說:「所以啦。點根蠟燭。烤個蛋糕。唱首歌。大家又在這裡了。我們又在一起了。然後這美夢好短然後噢這人生好長。」底下的男演員已經拿了一個布準備接她,很可笑,那根本不可能接的住她,可是感覺到藝術家心裡面非常單純的一面,也感覺非常的無奈,對於龐大的現實。而且最後跳下來的不是她,而是一直在台口沒有講話的「他」,另一個頭髮剃光好像癌症病患的男生站起來,背過去脫光衣服,跳進當初他們走上來的那個地洞裡,裡面還在發光,我們不知道那裡有沒有水。
在一個同樣以藝術為名的劇場,看到藝術的徒勞無功,看到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把自己腦中可笑的世界表現出來,直到他完成,然後拆台的時候、跟最後那個男演員跳進光中一樣,到底藝術是完成了?還是自我毀滅?我們都是一群愚蠢浪漫的人,我們聚在一起「裸泳、吸毒、創作、即興表演、關懷邊緣社會」或是導戲、演戲、設計舞台和排列可愛的電燈泡、寫評論。要表現自己與眾不同,又要找到一群一樣與眾不同的人來逃避孤獨。其實我們也只是一群平凡人,面對著現實世界講話、或者跟藝術對談,需要一點憐憫、還有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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