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5日 星期五

打開小鎮的鑰匙──音樂 ‧ 《我們的小鎮》音樂設計/周莉婷專訪


/朱俊憲

在今年北藝大夏季公演《我們的小鎮》中擔任音樂設計的周莉婷,畢業於北藝大音樂所,除畢業製作歌劇《第七封印》(2012)外,周莉婷第一部實際參與的戲劇演出是2007戲劇學院秋季公演《吶喊竇娥》,並擔任現場樂手;這些年陸續參與戲劇學院的公演,包含去年的《大家安靜》(2014)。

還記得懷爾德原著《小鎮》中,家庭主婦媽媽們晚飯後的社團活動──唱詩班嗎?劇中的音樂,劇中的聲音,以及營造整體情境的音樂,交織成這齣《我們的小鎮》的聽覺。這齣戲的音樂設計特別重要,因此趕在公演之前為大家訪問到周莉婷的親身說法。

Q:音樂在這次演出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

A:音樂通常是一個多面角色。需要呈現劇本所出現的各種聲音/音樂,需要表達抽象的角色的內心世界或是情境氛圍,有時又需要當串場、當轉場、當回憶當年的說書人,又有時需要帶出劇中的背景,當有畫面的處理或是大量的肢體段落,音樂更是其中的引導的主軸。說起來,它(編按:音樂)身兼許多角色,其實一直都是很忙的。這次我們的小鎮幾乎都用到了呢。
如果具體的說,這次音樂總共分成音樂、聲音、劇情中的音樂這三大類。現場樂手都參與這三類的演奏,比較特別的地方是,演員這次也參與了許多音樂與聲音的部分。他們發展了許多劇中場景聲音的描繪,又身兼唱詩班,也為此找了聲樂指導,花了些時間練了發聲與合唱,應該可以好好期待一下。

Q:對於這次音樂的創作是由甚麼樣的方式進行?

A:這次的音樂,與以往的製作都是個人創作的方式不同,是採用共同發展的方式進行,樂手們雖然都有音樂基礎,但也不是像以往我比較常接觸的,都是有音樂專業背景出生的樂手們,對我而言也是一個蠻有挑戰的新體驗。尤其樂團全體合奏的部分,是需要彼此配合的,每個樂手們除了要找到自己所擅長的部分,聽的同時還要創造出聲音,將音樂、節奏組織起來,需要協調而不雜亂,是我覺得是蠻困難的部分。或許從文字中,有點難去體會這其中困難的部分,但音樂即興對一個有古典背景出生的人都不是件特別簡單的事,它(編按:音樂)無形而且有前後文,且又互相配合,是需要經過長時間的訓練跟培養,才能達到一個協調的。所以在創作之前我會希望他們學會怎麼聽。請他們各自找尋各個段落適合小鎮的歌曲,也是透過每個人對音樂對劇本的感受,互相了解各自對音樂的觀感跟特性。

   樂手們每週有跟排的時間、與樂手自己固定工作的兩個部分。很多劇中使用到的音樂,都是他們自己在排練場,在不斷的觀察跟嘗試中,透過跟戲排練,摸索出來的。然後在樂手自己工作的時段裡,我再做音樂的進一步組織、發展與修正。所以與其說這次是音樂設計,音樂指導說不定會更適切。很多聲音的產生是我一開始想像不到的,也使用很多有趣的素材跟道具,在他們能力所及的範圍作了多方面的嘗試,與很多一開始想像不到的可能,可以感受到他們的用心跟潛力,玩出了符合小鎮的音樂,我想這應該就是集體創作的樂趣與魅力。
    
Q:想藉由這次音樂對觀眾傳達甚麼?

A:這次我們的小鎮裡的音樂,中心思想是比較希望觀眾可以好好感受音樂所營造出來的小鎮。如同上述所提到的,做了很多不同面向的表達,在音樂裡我們也很內化的藏了劇本裡所提到的中心思想,用了很多象徵符號來襯托與闡述,所以還請多多支持我們卡爾雷特大樂隊(小鎮的音樂團隊名)


記者小結:如果說導演是一齣戲的大腦,演員是四肢,那我想音樂可以說是一齣戲的靈魂。訪問後才知道音樂原來在戲中還有分成三類,音樂、聲音、劇中音樂,平常或許我們總會聽過就忽略了,但其實音樂真的幫助了我們更進一步的貼近劇情。但周莉婷身為一個如此優秀的音樂設計也是十分謙虛,她表示在這次演出中與其說是音樂設計,音樂指導說不定會更適切。因為很多聲音的產生是他原本意想不到的,所以,在看戲中我們不妨多留意一下這些新的樂手們無窮的潛力與想像力。另外,拿劇中音樂來作說明,我們聽過後總會以為就只是音樂,但正因為有了劇中音樂的存在,也讓我們知道了劇中的真實部分,就像標題說的,這些音樂同時也建立出了小鎮,演員使用的聲音表演,甚至是輔助劇情的音樂,這些都是幫助觀眾走進小鎮的鑰匙,當我們握有這些鑰匙時,要不要走進小鎮的選擇權就在各位觀眾的手裡了。



重看最平凡無奇的那一天──專訪《我們的小鎮》導演蔣薇華

文/蔡茵茵


        我們都太容易活在他人的期望中,
    活在無意識中,沒有真正的活在行動中。──蔣薇華


  五月即將上演北藝大夏季公演《我們的小鎮》,導演蔣薇華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表演老師,學生暱稱她為Vicky。在過去北藝大所執導過的學期製作皆偏好長篇史詩類的作品,蔣薇華在2003年做過一次關於希臘神話的《航向愛情海》,另一次則是2010年印度神話的《摩訶婆羅達》,演出往往超過三小時。這一次的夏季公演原本打算做西藏神話,但由於燦文的劇本來不及寫完,所以便決定製作懷爾德的劇作《我們的小鎮》(Our Town。另外導演蔣薇華也說自己偏好空台,之前排的學製也都有這個共同點,這次的舞台將會有250公分高的斜坡在上舞台對著觀眾,並把觀眾席前三排拆掉,有一個離觀眾很近的平面空間。

  這次導演蔣薇華面對經典文本,決定對《我們的小鎮》不做任何改編,而是盡量貼近原著,在排戲過程中也讓戲劇顧問跟劇組一起仔細分析這個劇本。沒有把《小鎮》搬到台灣的某一個時代及任何一個地方。盡量貼合原著的原因是,她認為不論是果陀劇場的《淡水小鎮》或台南人劇團的《安平小鎮》,由於轉換地理時空的關係,都只較著重劇中女主角艾蜜莉死後重回小鎮一天的感傷情懷,但她更希望能呈現劇本中關於許多跟文化相關而不可轉譯的台詞,像是二戰前的背景,工業革命後的世界等。蔣薇華說排這次的製作到後來,她發現原來這次的創作是一個關於存在的哲學,而且非常貼近現代的生活。


以下為筆者(以下簡稱Q)在導演蔣薇華(以下簡稱A)的辦公室所做的訪談整理:

Q:為何特別強調貼近原著?

A:我覺得我們太小看觀眾了,不是只有改成在地化版本,觀眾才能理解裡頭要講的東西,有些東西是共同的。而且改編版會忽略很多台詞,只著重在感傷的情懷裡,像是劇本裡有提到很多大自然的事情,這跟人類的生命做對應,講生滅生滅其實就是一種永恆。像是第一幕裡教授從泥盆紀的玄武岩,幾億年前的十頭一路講回科倫威爾鎮的地表風貌。這齣戲的一開頭也是把鏡頭拉到宇宙、地球、經緯度……然後拉回這個小鎮,最後一幕舞台監督又把整個時空拉回宇宙。另外劇中美國新教徒的背景也很重要,新教徒對生活的規範、期望,影響了他們整個生活方式,也讓他們無法真正看到彼此。

Q:永恆是什麼呢?

A:我覺得作者非常低調,他想要講的話都放在很後面,所以他並沒有給一個答案,我也不想要做一齣教育別人的戲。而我自己做《小鎮》,心中對永恆的答案有兩個層次。一個是大自然生生不息,死亡本身是消失,但人往往不想承認,譬如說「他在天上繼續保佑著我們」就是一種不承認,第三幕作者把死亡直接擺在眼前,沒有新教徒的地獄天堂,死亡就是單純地消失回歸到大自然。第二個層次是,我覺得啊,你只要清明醒來,你看你做的是不是機械式的活動?是結構、儀式推著你去做的,跟別人都一樣,別人做什麼你就去做,怕不參加這次的聚會,就會錯過什麼機會,我們都很容易活在他人的期望中,活在無意識中,沒有真正的活在行動中。劇中艾蜜莉問舞台監督有沒有人沒錯過生命?舞監回答她:「聖人或詩人或許沒錯過一些。」另外在第一幕舞台監督講國王、條約這些看似很重要必須被記下來的事情等,但其實每晚這些家庭坐下吃晚餐就是永恆。

  我們太容易活在他人的期望中,這些期望的聲音到底是誰的聲音,是你真的想要的嗎,渴望跟慾望是不一樣的,渴望是吃飽穿暖,或是被愛這些很直接的,慾望則是想被很多人認同、喜愛,找替代品越走越遠。譬如說渴望是一碗白米飯可以吃得很滿足,但慾望卻是讓你想要更多,想要吃大餐,所以要賺更多錢的,但反而離你最當初的渴望越來越遠。像是一個爸爸想去愛一個女兒,所以拼命地工作賺錢,別人問怎麼不多陪陪女兒呢,他回答因為我要去愛我的女兒啊,這其實是一件很荒謬卻普遍的事。所以現在我很多事都推掉了,只留下我覺得真正重要的事,像是在排練場工作這件事。但這樣也會遭受到一些非難,例如我不參加這次學製的任何會議。我曾經去開過一次會,發現這樣真的不行,回到家頭腦快要爆炸,一天能工作的就是這麼多,我只想留給真正重要的事,我需要很多安靜的空間才能創作,所以就不再去了。也把很多的交際應酬推掉,兩個人可以好好說話,到三個人以上通常就是泛泛之談了,我覺得沒有什麼意義。像現在我跟你在談話,就是真的在談話,活在行動中,我不去想這個談話必須要有什麼意義、未來,我並不是希望這次的談話後你能寫出一篇很好的報導吸引票房什麼的,我希望的是好好跟你說話。(這一次的訪談中,蔣薇華老師一開始就說我們不急,泡了一壺很香的紅茶。)

Q:這次的《小鎮》是怎麼工作出來的呢?

A:我覺得能在學校創作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以用很長的時間去工作(註:二月工作坊,三月開排,五月演出),外面可能排個十次,就要演員用腎上腺素把它演完。而舞台劇跟電影又不太一樣,電影需要的是撞撞看,演員背好詞就試試看火花。但舞台劇需要很精密的排練後,保持流動性呈現給觀眾看。我覺得這次的學生都很可愛,非常聰明,由於網路的關係反而很坦誠,比起以前的學生跟我的關係比較沒有權力上的恐懼,但感官外露得很明顯,非常容易累。現代比起過去,一天內發生很多事情,很多快轉,每件事都在加速。以前排《摩訶婆羅達》時,我排完戲後,學生就自己留下來練身體,這不是我要求的;但現在的學生可能大部分要三、四點才會去睡,有非常多的資訊在轉。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時代的差別,每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情況。所以我就在想要用什麼方法去排,有鍛鍊、有呼吸、有創作。我覺得創作很重要的點是安靜,安靜後感官才會打開,現在大家都太忙碌了。因為練瑜珈我自己覺得受益良多,所以就把這個帶進排練場,瑜珈就是沉靜下來不特別做什麼,後來我們每一週真的就一堂瑜珈,學生覺得很放鬆睡著了我也無所謂,因為他們在生活上真的很累,那就睡,我覺得沒關係。排練前我自己就先做足功課,不做實驗品,先想好要排什麼,那排練時我們就來試試看。在排練時我發現這個劇本很容易失掉動能,因為不是講就是演(註:講是指舞監的大段敘述性獨白),也沒有什麼衝突,就是很平淡樸實的生活。所以我會要求演員去了解劇本的底蘊,演員是角色的載體,要有深度的流動感,像是要工作新教徒的保守身體,或者人在面對不同場合時的不同面向,像是吉卜斯太太在家庭裡身為母親的模樣,和練完合唱團跟太太們聊天比較少女活潑的樣子是不同的。我覺得演出最重要的就是表演,因為別人第一眼也不會看導演,就是台上的表演者。現在後期我們主要是在調韻律、節奏、精細度,焦點的拋接,音樂進音樂出的氣氛掌握。雖然是空台,服裝的顏色也走極簡,但其實我注重的並不是導演風格,我不希望變成一個很冷峻的東西,而是一個很暖很活的東西,而這些就要靠表演了。


筆者小結:
  當我們在排一出關於探討「真正活著」的戲時,排練過程有沒有也真正活著呢,還是只活在戲裡?排一齣大製作要耗掉非常多的人力及時間,光是技術組就有戲劇系加劇設系裡兩個年級的學生們,在後台耗掉大量的精力時間。身為一個大二戲劇系的學生,你一天的生活可能會是:前天熬夜趕了一份報告,早上起來上一整天的課,下午再去工廠裝《小鎮》的台,經過課堂的腦力轟炸,和大量的肉體勞動後,晚上排戲到十二點,回宿舍發現還有一份作業遲交,被生活麻木地追著走,再也擠不出任何東西,耗掉又一個平凡無奇的日子。但導演蔣薇華不只在意劇中的意義,也在意劇外的世界,試圖讓整齣戲的製作過程也是有生活,且充滿創造力的。她把創作這件事帶進生命裡,真正的在生活裡實踐,並把這份態度帶到排練場與學生們一起練習。《小鎮》的最後,死去的艾蜜麗感嘆人們太容易錯過生活,沒有時間好好地真正看見對方一眼,她含著淚問:「當人們活著的時後,他們是否意識到生活的意義,每一分鐘、每一分鐘生活的意義?」。在死後,她只能選一天生命中最不重要的日子回去看,這一天不能是結婚,不能是生孩子,就是最平凡無奇的一天。但就是在這一天,她意識到這平平凡凡的生活多麼重要,多麼特別,多麼美,一如我們的每一天。

演出資訊:
《我們的小鎮》
2015522-31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展演藝術中心 戲劇廳

http://tnua-theatre.blogspot.com/2015/03/2015_42.html

2015年5月1日 星期五

關於《我們的小鎮》Our Town

關於《我們的小鎮》Our Town
戲劇顧問/方粲文

新教倫理.

  《我們的小鎮》書寫於1937年,劇中跨越的年代,從1901年小鎮的一天,到1913年愛蜜麗的葬禮。時間點的選擇具其代表性。
  1937年的世界充滿不安:西班牙內戰正炙,軸心國決定干涉,格爾尼卡轟炸即發生在這一年。德國前一年違反凡爾賽條約,派軍進駐萊茵蘭,英法各國正為此事外交斡旋,避免在準備好對德戰爭前爆發戰爭。美國仍在大蕭條的慘況中掙扎,不願介入歐洲事務。整個西方世界,處於戰爭與和平的十字路口。
  景況彷彿回到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前夕,奧匈帝國多次干涉巴爾幹半島,俄國為了保護斯拉夫人,威脅發布動員令,德國為了爭取市場,與奧匈、義大利等新興殖民帝國組成同盟國,對抗英法俄等老牌殖民帝國組成的協約國。戰爭只待導火線,當奧匈王儲遇刺,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在1914年爆發。
  這場戰爭徹底改變了一代人的精神。在此之前,西方人挾著工業化源源不絕的補給體系、民族主義對戰爭的激情、機槍大砲等先進武器的威力,殖民了亞非各地的傳統王國。數百人的西方部隊,可以征服擁兵數十萬人的東方王國。因此,對當時的西方人來說,戰爭是建立功業的機遇,雖有風險,卻值得一試。
  殖民浪潮背後最主要的推力,是工業化後,龐大的中產階級所支持的資本機器,對原料與市場無窮盡的飢渴。殖民地一方面供給歐洲缺乏的農礦原料,東方龐大的人口基數更是不可多得的市場。
  西方對財富追求的熱情,源於宗教改革後,從中產階級城市發展出來的新教精神。基於喀爾文教派的新教倫理,強調現世的工作,不僅僅是為個人的生存,且是對社會的整體責任。勤奮工作是光榮的象徵,世俗的成就是榮耀上帝的方式。當賺取財富、獲得成就不再是自私而是榮譽,人們更熱切地尋找發財的機會。人們對工業發展懷抱崇敬的心情。
  工業革命帶來的進步,拉大了歐洲與亞非各國之間的國力差距,對外殖民的順利,讓西方人更加確信宗教價值是正確的道路。貿易與殖民固然重要,將基督教光明帶去異教徒盤據的黑暗大陸,開化整個世界的使命感,更是促使千千萬萬人遠去海外的主要動力。
  劇中小鎮看似平靜的生活,正受這種強烈的開化使命所支配著。這群被稱作清教徒的基督新教信徒,來自英國,為了逃避國內的宗教迫害,來到美國東北角定居。他們相信,人必須找到一個你一生最好的朋友組成家庭,然後在神的幫助下生活,養兒育女,注重身體與靈魂,過一個虔敬、穩重、對社會有用的成人生活,善意、忍耐、保持樂觀、簡樸、努力受教育,發展自己的產業。這些美德幫助他們在一無所有的殖民地立足。他們並非像二戰後的中產階級,滿懷個人野心與欲望去追求財富,反而謙虛且沉默地建立現世基業,以完成上帝在現世給予的任務。這種小心翼翼保全美德的努力,仍促使國家成為一部強而有力的資本機器。美國同樣參予歐洲各國的殖民地競逐行列。

第一次世界大戰.

  大戰爆發前,人們無不期待著一場戰爭,普法戰爭累積的民族仇恨,讓德法兩國人民對彼此懷抱敵意,希望透過一場短暫的戰爭,一舉結束所有的利益衝突。人們以為戰爭將如同征服亞非的過程,紛紛志願從軍,樂觀地認為戰爭將在幾個月內結束,能帶著戰利品回國過一個豐盛的耶誕節。可是人們沒有意識到,當歐洲列強彼此碰撞,工業體系與新式武器,將讓戰場成為一個漫長而痛苦的屠殺地獄。
  第一次世界大戰造成近四千萬人傷亡,持續四年的戰爭,之所以如此慘烈,是因為機槍與火砲等防禦性武器的出現。各國軍官尚未意識到戰爭天平的變化,仍墨守拿破崙時期的進攻戰術,大量的步兵與騎兵以密集陣行,毫無防備地正面衝擊機槍陣地。第一次馬恩河戰役,短短七天,雙方即死傷五十萬人。防禦武器的威力,讓戰爭漸漸發展成壕溝戰,機槍、鐵絲網、壕溝,交織在戰場上,步兵在固定的時間,作毫無希望的衝鋒,被機槍成排射死,即便勉強推進,隔天又可能被對方付出同樣慘重的代價推進回來。
  人命在戰場上毫無意義地消耗,壕溝內惡劣的衛生條件,讓活下來的傷者常面臨截肢命運。當一批又一批缺手斷腳的傷兵,與一封又一封的陣亡告知信從前線湧回,人們開始疑惑成功的價值,是不是值得用上千萬的人命去換,也疑惑是否真有一個上帝能拯救他們。
  成功的美夢被漫長的戰爭擊碎了。凡爾登會戰造成了近百萬人死傷、索姆河會戰更造成了一百二十萬人死傷。可是即使付出慘重代價,戰局仍僵持在原地動彈不得。當1918年,無力維持戰爭機器的德國投降時,沙俄已崩潰消失,戰勝國英美法,面臨的是殘破不堪的歐洲,失序的國際貿易體系(數年後造成了經濟大蕭條),與數千萬喪失親屬的家庭。那個上帝應許的甜美之境並不存在。

存在的難題.

  劇中葛羅威爾角的鎮民們,自然沒有思考過,他們安份守己的生活,正推動著這個世界,前往瘋狂殘暴的方向。他們非常小心地避免超出先祖留下來的生活軌道,節制自己的渴望,努力扮演社會期許他們該有的樣子。
  吉博斯太太從小夢想到歐洲旅行,努力忍耐,留下賣衣櫃所得的三百五十元,犧牲了夢想,只不過換到馬的飲水槽。吉博斯醫生一輩子扮演嚴肅的好丈夫,最後只能在妻子安眠的墓前,枉然地試圖表達心中的溫柔。魏博先生不斷提醒自己要是成熟穩健的父親,克制親愛女兒的情感,愛蜜麗卻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更別說喬……這些生命的苦澀充滿荒謬,小心翼翼的生活,在戰前是幸福的象徵,可是當懷爾德透過舞監跳躍式、片段式的敘述方式,拉出了觀看的距離,四〇年代的觀眾,肯定會意識到這群人,正一步一步將自己推向痛苦的深淵。
  生命的目的究竟為何,信仰破滅的這一代人,不再能像十九世紀的人們,相信生命是一步步完成責任,榮耀上帝的路。暴起暴落的戰後經濟,讓他們更加體會到世界其實不存在宗教應許的絕對秩序。憂鬱、徬徨、不安,成為戰後人們的普遍精神狀態。
  懷爾德並不是膚淺地批判戰爭本身,他甚至不表露一點點憤怒,因為他深知,這部機器只是人們微小慾望的累積。他勾勒出的簡單生活,在歌頌慾望,在已對慾望麻痺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看來,似乎是桃花源式的生活。可是如同劇中琴師賽門所言,人們活在盲目與無知,被激情的慾望所蒙蔽,這群二十世紀初的近代人,即使過著質樸近乎禁慾的生活,背後的目的,仍是建造無盡成就的巨大結構。懷爾德看出了這點,透過捕捉生活模型,讓我們看見人們是如何延緩生活、自我催眠,人們如何抱著希望摧毀自己,只是因為被幸福的嚮往蒙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