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我們的小鎮》Our Town
戲劇顧問/方粲文
新教倫理.
《我們的小鎮》書寫於1937年,劇中跨越的年代,從1901年小鎮的一天,到1913年愛蜜麗的葬禮。時間點的選擇具其代表性。
1937年的世界充滿不安:西班牙內戰正炙,軸心國決定干涉,格爾尼卡轟炸即發生在這一年。德國前一年違反凡爾賽條約,派軍進駐萊茵蘭,英法各國正為此事外交斡旋,避免在準備好對德戰爭前爆發戰爭。美國仍在大蕭條的慘況中掙扎,不願介入歐洲事務。整個西方世界,處於戰爭與和平的十字路口。
景況彷彿回到1913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的前夕,奧匈帝國多次干涉巴爾幹半島,俄國為了保護斯拉夫人,威脅發布動員令,德國為了爭取市場,與奧匈、義大利等新興殖民帝國組成同盟國,對抗英法俄等老牌殖民帝國組成的協約國。戰爭只待導火線,當奧匈王儲遇刺,第一次世界大戰就在1914年爆發。
這場戰爭徹底改變了一代人的精神。在此之前,西方人挾著工業化源源不絕的補給體系、民族主義對戰爭的激情、機槍大砲等先進武器的威力,殖民了亞非各地的傳統王國。數百人的西方部隊,可以征服擁兵數十萬人的東方王國。因此,對當時的西方人來說,戰爭是建立功業的機遇,雖有風險,卻值得一試。
殖民浪潮背後最主要的推力,是工業化後,龐大的中產階級所支持的資本機器,對原料與市場無窮盡的飢渴。殖民地一方面供給歐洲缺乏的農礦原料,東方龐大的人口基數更是不可多得的市場。
西方對財富追求的熱情,源於宗教改革後,從中產階級城市發展出來的新教精神。基於喀爾文教派的新教倫理,強調現世的工作,不僅僅是為個人的生存,且是對社會的整體責任。勤奮工作是光榮的象徵,世俗的成就是榮耀上帝的方式。當賺取財富、獲得成就不再是自私而是榮譽,人們更熱切地尋找發財的機會。人們對工業發展懷抱崇敬的心情。
工業革命帶來的進步,拉大了歐洲與亞非各國之間的國力差距,對外殖民的順利,讓西方人更加確信宗教價值是正確的道路。貿易與殖民固然重要,將基督教光明帶去異教徒盤據的黑暗大陸,開化整個世界的使命感,更是促使千千萬萬人遠去海外的主要動力。
劇中小鎮看似平靜的生活,正受這種強烈的開化使命所支配著。這群被稱作清教徒的基督新教信徒,來自英國,為了逃避國內的宗教迫害,來到美國東北角定居。他們相信,人必須找到一個你一生最好的朋友組成家庭,然後在神的幫助下生活,養兒育女,注重身體與靈魂,過一個虔敬、穩重、對社會有用的成人生活,善意、忍耐、保持樂觀、簡樸、努力受教育,發展自己的產業。這些美德幫助他們在一無所有的殖民地立足。他們並非像二戰後的中產階級,滿懷個人野心與欲望去追求財富,反而謙虛且沉默地建立現世基業,以完成上帝在現世給予的任務。這種小心翼翼保全美德的努力,仍促使國家成為一部強而有力的資本機器。美國同樣參予歐洲各國的殖民地競逐行列。
第一次世界大戰.
大戰爆發前,人們無不期待著一場戰爭,普法戰爭累積的民族仇恨,讓德法兩國人民對彼此懷抱敵意,希望透過一場短暫的戰爭,一舉結束所有的利益衝突。人們以為戰爭將如同征服亞非的過程,紛紛志願從軍,樂觀地認為戰爭將在幾個月內結束,能帶著戰利品回國過一個豐盛的耶誕節。可是人們沒有意識到,當歐洲列強彼此碰撞,工業體系與新式武器,將讓戰場成為一個漫長而痛苦的屠殺地獄。
第一次世界大戰造成近四千萬人傷亡,持續四年的戰爭,之所以如此慘烈,是因為機槍與火砲等防禦性武器的出現。各國軍官尚未意識到戰爭天平的變化,仍墨守拿破崙時期的進攻戰術,大量的步兵與騎兵以密集陣行,毫無防備地正面衝擊機槍陣地。第一次馬恩河戰役,短短七天,雙方即死傷五十萬人。防禦武器的威力,讓戰爭漸漸發展成壕溝戰,機槍、鐵絲網、壕溝,交織在戰場上,步兵在固定的時間,作毫無希望的衝鋒,被機槍成排射死,即便勉強推進,隔天又可能被對方付出同樣慘重的代價推進回來。
人命在戰場上毫無意義地消耗,壕溝內惡劣的衛生條件,讓活下來的傷者常面臨截肢命運。當一批又一批缺手斷腳的傷兵,與一封又一封的陣亡告知信從前線湧回,人們開始疑惑成功的價值,是不是值得用上千萬的人命去換,也疑惑是否真有一個上帝能拯救他們。
成功的美夢被漫長的戰爭擊碎了。凡爾登會戰造成了近百萬人死傷、索姆河會戰更造成了一百二十萬人死傷。可是即使付出慘重代價,戰局仍僵持在原地動彈不得。當1918年,無力維持戰爭機器的德國投降時,沙俄已崩潰消失,戰勝國英美法,面臨的是殘破不堪的歐洲,失序的國際貿易體系(數年後造成了經濟大蕭條),與數千萬喪失親屬的家庭。那個上帝應許的甜美之境並不存在。
存在的難題.
劇中葛羅威爾角的鎮民們,自然沒有思考過,他們安份守己的生活,正推動著這個世界,前往瘋狂殘暴的方向。他們非常小心地避免超出先祖留下來的生活軌道,節制自己的渴望,努力扮演社會期許他們該有的樣子。
吉博斯太太從小夢想到歐洲旅行,努力忍耐,留下賣衣櫃所得的三百五十元,犧牲了夢想,只不過換到馬的飲水槽。吉博斯醫生一輩子扮演嚴肅的好丈夫,最後只能在妻子安眠的墓前,枉然地試圖表達心中的溫柔。魏博先生不斷提醒自己要是成熟穩健的父親,克制親愛女兒的情感,愛蜜麗卻年紀輕輕就離開人世。更別說喬……這些生命的苦澀充滿荒謬,小心翼翼的生活,在戰前是幸福的象徵,可是當懷爾德透過舞監跳躍式、片段式的敘述方式,拉出了觀看的距離,四〇年代的觀眾,肯定會意識到這群人,正一步一步將自己推向痛苦的深淵。
生命的目的究竟為何,信仰破滅的這一代人,不再能像十九世紀的人們,相信生命是一步步完成責任,榮耀上帝的路。暴起暴落的戰後經濟,讓他們更加體會到世界其實不存在宗教應許的絕對秩序。憂鬱、徬徨、不安,成為戰後人們的普遍精神狀態。
懷爾德並不是膚淺地批判戰爭本身,他甚至不表露一點點憤怒,因為他深知,這部機器只是人們微小慾望的累積。他勾勒出的簡單生活,在歌頌慾望,在已對慾望麻痺的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看來,似乎是桃花源式的生活。可是如同劇中琴師賽門所言,人們活在盲目與無知,被激情的慾望所蒙蔽,這群二十世紀初的近代人,即使過著質樸近乎禁慾的生活,背後的目的,仍是建造無盡成就的巨大結構。懷爾德看出了這點,透過捕捉生活模型,讓我們看見人們是如何延緩生活、自我催眠,人們如何抱著希望摧毀自己,只是因為被幸福的嚮往蒙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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