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茵茵
我們都太容易活在他人的期望中,
活在無意識中,沒有真正的活在行動中。──蔣薇華
五月即將上演北藝大夏季公演《我們的小鎮》,導演蔣薇華為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的表演老師,學生暱稱她為Vicky。在過去北藝大所執導過的學期製作皆偏好長篇史詩類的作品,蔣薇華在2003年做過一次關於希臘神話的《航向愛情海》,另一次則是2010年印度神話的《摩訶婆羅達》,演出往往超過三小時。這一次的夏季公演原本打算做西藏神話,但由於燦文的劇本來不及寫完,所以便決定製作懷爾德的劇作《我們的小鎮》(Our
Town)。另外導演蔣薇華也說自己偏好空台,之前排的學製也都有這個共同點,這次的舞台將會有250公分高的斜坡在上舞台對著觀眾,並把觀眾席前三排拆掉,有一個離觀眾很近的平面空間。
這次導演蔣薇華面對經典文本,決定對《我們的小鎮》不做任何改編,而是盡量貼近原著,在排戲過程中也讓戲劇顧問跟劇組一起仔細分析這個劇本。沒有把《小鎮》搬到台灣的某一個時代及任何一個地方。盡量貼合原著的原因是,她認為不論是果陀劇場的《淡水小鎮》或台南人劇團的《安平小鎮》,由於轉換地理時空的關係,都只較著重劇中女主角艾蜜莉死後重回小鎮一天的感傷情懷,但她更希望能呈現劇本中關於許多跟文化相關而不可轉譯的台詞,像是二戰前的背景,工業革命後的世界等。蔣薇華說排這次的製作到後來,她發現原來這次的創作是一個關於存在的哲學,而且非常貼近現代的生活。
以下為筆者(以下簡稱Q)在導演蔣薇華(以下簡稱A)的辦公室所做的訪談整理:
Q:為何特別強調貼近原著?
A:我覺得我們太小看觀眾了,不是只有改成在地化版本,觀眾才能理解裡頭要講的東西,有些東西是共同的。而且改編版會忽略很多台詞,只著重在感傷的情懷裡,像是劇本裡有提到很多大自然的事情,這跟人類的生命做對應,講生滅生滅其實就是一種永恆。像是第一幕裡教授從泥盆紀的玄武岩,幾億年前的十頭一路講回科倫威爾鎮的地表風貌。這齣戲的一開頭也是把鏡頭拉到宇宙、地球、經緯度……然後拉回這個小鎮,最後一幕舞台監督又把整個時空拉回宇宙。另外劇中美國新教徒的背景也很重要,新教徒對生活的規範、期望,影響了他們整個生活方式,也讓他們無法真正看到彼此。
Q:永恆是什麼呢?
A:我覺得作者非常低調,他想要講的話都放在很後面,所以他並沒有給一個答案,我也不想要做一齣教育別人的戲。而我自己做《小鎮》,心中對永恆的答案有兩個層次。一個是大自然生生不息,死亡本身是消失,但人往往不想承認,譬如說「他在天上繼續保佑著我們」就是一種不承認,第三幕作者把死亡直接擺在眼前,沒有新教徒的地獄天堂,死亡就是單純地消失回歸到大自然。第二個層次是,我覺得啊,你只要清明醒來,你看你做的是不是機械式的活動?是結構、儀式推著你去做的,跟別人都一樣,別人做什麼你就去做,怕不參加這次的聚會,就會錯過什麼機會,我們都很容易活在他人的期望中,活在無意識中,沒有真正的活在行動中。劇中艾蜜莉問舞台監督有沒有人沒錯過生命?舞監回答她:「聖人或詩人或許沒錯過一些。」另外在第一幕舞台監督講國王、條約這些看似很重要必須被記下來的事情等,但其實每晚這些家庭坐下吃晚餐就是永恆。
我們太容易活在他人的期望中,這些期望的聲音到底是誰的聲音,是你真的想要的嗎,渴望跟慾望是不一樣的,渴望是吃飽穿暖,或是被愛這些很直接的,慾望則是想被很多人認同、喜愛,找替代品越走越遠。譬如說渴望是一碗白米飯可以吃得很滿足,但慾望卻是讓你想要更多,想要吃大餐,所以要賺更多錢的,但反而離你最當初的渴望越來越遠。像是一個爸爸想去愛一個女兒,所以拼命地工作賺錢,別人問怎麼不多陪陪女兒呢,他回答因為我要去愛我的女兒啊,這其實是一件很荒謬卻普遍的事。所以現在我很多事都推掉了,只留下我覺得真正重要的事,像是在排練場工作這件事。但這樣也會遭受到一些非難,例如我不參加這次學製的任何會議。我曾經去開過一次會,發現這樣真的不行,回到家頭腦快要爆炸,一天能工作的就是這麼多,我只想留給真正重要的事,我需要很多安靜的空間才能創作,所以就不再去了。也把很多的交際應酬推掉,兩個人可以好好說話,到三個人以上通常就是泛泛之談了,我覺得沒有什麼意義。像現在我跟你在談話,就是真的在談話,活在行動中,我不去想這個談話必須要有什麼意義、未來,我並不是希望這次的談話後你能寫出一篇很好的報導吸引票房什麼的,我希望的是好好跟你說話。(這一次的訪談中,蔣薇華老師一開始就說我們不急,泡了一壺很香的紅茶。)
Q:這次的《小鎮》是怎麼工作出來的呢?
A:我覺得能在學校創作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可以用很長的時間去工作(註:二月工作坊,三月開排,五月演出),外面可能排個十次,就要演員用腎上腺素把它演完。而舞台劇跟電影又不太一樣,電影需要的是撞撞看,演員背好詞就試試看火花。但舞台劇需要很精密的排練後,保持流動性呈現給觀眾看。我覺得這次的學生都很可愛,非常聰明,由於網路的關係反而很坦誠,比起以前的學生跟我的關係比較沒有權力上的恐懼,但感官外露得很明顯,非常容易累。現代比起過去,一天內發生很多事情,很多快轉,每件事都在加速。以前排《摩訶婆羅達》時,我排完戲後,學生就自己留下來練身體,這不是我要求的;但現在的學生可能大部分要三、四點才會去睡,有非常多的資訊在轉。這並沒有什麼不好,只是時代的差別,每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情況。所以我就在想要用什麼方法去排,有鍛鍊、有呼吸、有創作。我覺得創作很重要的點是安靜,安靜後感官才會打開,現在大家都太忙碌了。因為練瑜珈我自己覺得受益良多,所以就把這個帶進排練場,瑜珈就是沉靜下來不特別做什麼,後來我們每一週真的就一堂瑜珈,學生覺得很放鬆睡著了我也無所謂,因為他們在生活上真的很累,那就睡,我覺得沒關係。排練前我自己就先做足功課,不做實驗品,先想好要排什麼,那排練時我們就來試試看。在排練時我發現這個劇本很容易失掉動能,因為不是講就是演(註:講是指舞監的大段敘述性獨白),也沒有什麼衝突,就是很平淡樸實的生活。所以我會要求演員去了解劇本的底蘊,演員是角色的載體,要有深度的流動感,像是要工作新教徒的保守身體,或者人在面對不同場合時的不同面向,像是吉卜斯太太在家庭裡身為母親的模樣,和練完合唱團跟太太們聊天比較少女活潑的樣子是不同的。我覺得演出最重要的就是表演,因為別人第一眼也不會看導演,就是台上的表演者。現在後期我們主要是在調韻律、節奏、精細度,焦點的拋接,音樂進音樂出的氣氛掌握。雖然是空台,服裝的顏色也走極簡,但其實我注重的並不是導演風格,我不希望變成一個很冷峻的東西,而是一個很暖很活的東西,而這些就要靠表演了。
筆者小結:
當我們在排一出關於探討「真正活著」的戲時,排練過程有沒有也真正活著呢,還是只活在戲裡?排一齣大製作要耗掉非常多的人力及時間,光是技術組就有戲劇系加劇設系裡兩個年級的學生們,在後台耗掉大量的精力時間。身為一個大二戲劇系的學生,你一天的生活可能會是:前天熬夜趕了一份報告,早上起來上一整天的課,下午再去工廠裝《小鎮》的台,經過課堂的腦力轟炸,和大量的肉體勞動後,晚上排戲到十二點,回宿舍發現還有一份作業遲交,被生活麻木地追著走,再也擠不出任何東西,耗掉又一個平凡無奇的日子。但導演蔣薇華不只在意劇中的意義,也在意劇外的世界,試圖讓整齣戲的製作過程也是有生活,且充滿創造力的。她把創作這件事帶進生命裡,真正的在生活裡實踐,並把這份態度帶到排練場與學生們一起練習。《小鎮》的最後,死去的艾蜜麗感嘆人們太容易錯過生活,沒有時間好好地真正看見對方一眼,她含著淚問:「當人們活著的時後,他們是否意識到生活的意義,每一分鐘、每一分鐘生活的意義?」。在死後,她只能選一天生命中最不重要的日子回去看,這一天不能是結婚,不能是生孩子,就是最平凡無奇的一天。但就是在這一天,她意識到這平平凡凡的生活多麼重要,多麼特別,多麼美,一如我們的每一天。
演出資訊:
《我們的小鎮》
2015年5月22日-31日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 展演藝術中心 戲劇廳
http://tnua-theatre.blogspot.com/2015/03/2015_4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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