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14日 星期六

在虛平時空繪述劫餘

虛平時空繪述
──執導《霧裏的女人》劄記三帖
洪祖玲=陳玲玲

一個劫餘世界的誕生

2009年夏初,我已確定年秋天將赴南京大學講學創作一年,當我把原在國立北藝術大學劇創所講授的課程「劇本創作與研習I&Ⅱ」交給同事邱坤良教授時,邀請他撰寫2011年我負責導演的夏季公演劇本,邱坤良欣然答應。2010年仲春,邱坤良赴南京蒐集論文資料,同時,帶來林為民的訪問稿<林正亨先生的生與死>一文。抗日志士林正亨出身名門,他的祖父林朝棟是中法戰爭名將,父親林祖密參與國父革命捐贈大半產業卻被橫行的軍閥槍殺,林正亨是國民政府在台灣白色恐怖統治時、第一位被槍斃在台北馬場(今青年公園)的政治受難者。這份訪問稿不僅陳述台灣霧峰林家一門忠烈百年來的起落,同時勾勒了民國建國的風雲跌宕。
    
    在下榻南大校園旁飯店的第一個晚上,邱坤良仔細地述說了該文涉及的三位女性:林祖密的三夫人郭玲瑜、林正亨的妻子沈寶珠以及被迫留在台灣的么女。祖孫三代身處時代劇烈變動中──軍閥橫行、對日抗戰、國共內戰、白色恐怖、戒嚴時期、文化大革命等,她們命運坎坷,然情濃愛烈的她們以智慧和行動勇敢面對。當時我已被這些女人的強烈個性和意志力深深懾服。回到住處,隨即挑燈夜讀,對個人、家庭在戰亂動蕩的環境中的卑微和強韌感觸深刻。尤其當時我旅居南京,這座古都在朝代變更時,多次慘遭大屠殺,拉貝紀念館就在鄰近,19371213起,日軍大屠殺持續六個禮拜,我所走過的每一土地,無一不是屠宰場;在這一年金陵之行,我探索著人性中的極殘酷和至善良。邱坤良屬意的這份素材,正吻合我斯時的感思,次日清晨,我便告訴他我的認同。 


    邱坤良結束四天的論文資料與劇本初想溝通之行,轉往上海,我們在南京火車站話別,他很開心地說,「那我就開始動筆了。」
    
    七月下旬,返台後我首次和邱坤良見面,邱坤良試寫了幾個場景,各以不同的風格作為試驗。我們就劇本與演出風格討論,這回,我們擬定敘述的大方向,以方便史詩式時空有機流動。直到那時,我都未把這戲與「民國百年」聯想在一起。


    從去夏七月到今春二月,是我與劇作家建構這一劫餘世界靈命藍圖的緊密工作期;當劇作家進展劇情之同時,我亦步亦趨推敲構思演出風格與實踐細節。我擬讓敘述者跨越時空憶述時,回憶場景機動現。由是,核心人物靈芝、麗珠、睿明、曉琴等視需要一分為二為三為四不等,如「睿明」分化為「童年睿明」、「少年睿明」、「睿明」、「流浪睿明」、「戰士睿明」五個角色,由數位演員分別扮演。二月二十八日邀請藝術群出席的讀劇會,是此劇劇本與演出本建構告一段落的發表會。三月一日起,劇組邁入逐場逐段編織的緊密排練期,各部門設計展開如火如荼的設計修定與製作。四月中旬,全體藝術群出席第二次整排時,這戲的輪廓算是清楚顯現。
         
    與劇作家同步進行《霧裏的女人》演出文本工程時,我深深感觸,現代政府常把「人民」擺在首位,但對老百姓而言,所謂愛國愛民族,在不同政黨和政治人物主導政權時,常常產生弔詭的「現實」,這戲的大哉問即是:
愛國與叛國的界線在哪裡?
戰場與刑場的距離有多遠?

女人,妳的名字是強者
     
        在《霧裏的女人》,我們從化名靈芝的郭玲瑜和化名麗珠的沈寶珠身上看到女人無比強韌與無我的特質。在男女極度不平等女權尚未伸張的時代,這兩位懷有大學夢留學夢的高材生,因為愛情、婚姻、家庭兒女,她們都放下自己的理想,當強權以殘酷手段制裁了懷有英雄夢的丈夫,承受無比悲慟的同時,她們必須完全扛起養兒育女保護家人的重責大任。 


    具相靈芝、麗珠生命際遇的同時,從未謀面的祖母陳荷每每浮現,她是我創作此劇的根本感知泉源。讀初中時,在除夕吃年夜飯前,無意間撞見平時嚴肅的父親在房裡飲泣。1949年,排行老么的父親十九歲,祖母拿了一小盒黃金給他,要他到台灣叫回做生意的三伯,順便到台灣玩玩。這兩兄弟在台灣海峽上錯過了,怎料政局驟變,從此,父親與他在泉州圍頭溫馨且富裕的家園隔絕,尤其是永不再能與最疼愛他的母親重逢,是家父畢生最深最沉重的傷痛。


    祖父中年因病辭世,留下大筆產業──九十九艘漁船──和八個兒女,祖母養育幼兒稚女掌管生意,孰料,更嚴酷的命運接踵而來;大伯被日軍炸彈炸死,二伯被日軍拖出家門斬首,在香江和家鄉享有文名的三伯,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整死,最疼愛的么兒與她水之隔,因政局永不得相聚。祖母還養育了大伯的兒子、以及因難產過世的三姑的幼兒。共產黨執政,因屬資產階級,而且,在台灣的兒子是蔣介石主持的革命實踐研究院的菁英份子,整個家族被打成黑五類:宅第被充公,兒孫上完小學不得再進中學,任職者職位永不得晉升。文化大革命時,為了躲避紅衛兵文物不分珍一律除舊的暴力,每天天還沒亮,她老人家就悄悄拿著祖譜到住處後的山丘埋在洞裡,黃昏時再取回,如此數年晨昏;祖母多麼在意在台灣的我們或許有一天能認祖歸宗。2004年,我就是拿著父親生前大姑從菲律賓轉寄給他的這份祖譜影印本,尋到圍頭眾多親堂。我不如曉琴幸運還有機會與奶奶鬧心緒,我只能到墓前祭拜從未能謀面的親祖母,她墓園的地點是她生前親自挑選的:望向白浪.飛的對岸。


    民國百年,在那戰火連連政局跌宕的大時代,像靈芝、麗珠、家祖母這樣的女人,何其眾多何其不凡;女人啊,妳的名字就是強者。


生命回顧/觀照/你自己

這些年來,我尋求在劇場中以劇場特質具相回顧過往的創作手法。年歲愈長,回顧過往在我的生命活動中愈顯重要;這個時代、這個社會、工作環境、家庭、身邊的每至親要友以及我自己,是怎麼發展成現在這種情境的?個人與共業的關係、互動如何?


戲劇是展現因果的至極藝術,易卜生的劇作如《群鬼》被認為是「剝洋蔥」技藝的頂尖,每一句話都可以推敲出多重層次,而其中所包含的「過去」更是導演功課中挖掘事實的重要目標。經典劇作發展了語言的最高涵量,在小小的舞臺空間和短短兩至三小時的搬演時間,呈現當今糾葛衝突試圖探索其何以所致。當代戲劇以降,各種劇場運動與思潮,劇作與導演、設計、表演藝術家等等,絞盡心思尋求以富劇場性的創作手法,在舞臺上同時具相現在、過去與未來,回憶與當下事件並現,因與果並置,主體與客體共存。
     
    機動具相回顧過往這方面的技藝,在廣袤的劇作林中,尤以亞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和彼得‧謝佛的《戀馬狂》啟發我最大。當我初讀《戀馬狂》時,可說如在黑夜汪洋迷航中乍見燈塔,狂喜久久。此後,在劇作課程和主修之個別指導時,《戀馬狂》是重要讀劇目。其間,劇創所陳伯的《一起旅行吧》與劉美鈺《在看見以前》兩齣畢製劇作,皆成功實踐了回憶與當下事件現的創作手法。這兩戲在我負笈金陵時都得以正式公演;200912月,南京林業大學水杉劇社演出《一起旅行吧》,是兩位南京大學主修導演MFA碩士生的畢業製作,20105月,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藝術系公演《在看見以前》,我為導演。

      在看見以前.妃妃(后中上立者)回顧少女時期父親在醫院暴斃情景 

        現實的盲眼妃妃與省思的妃妃控訴上蒼不仁.2010.05-7在看見以前


      
    執導《在看見以前》,我實驗了在《霧裏的女人》所接續的敘事手法,由數位演員分別扮演同一位劇中人在生命中不同階段或特質,如「妃」有「(回憶)妃」、「(現實)盲眼妃」和「少女妃」。在這次導演經驗裡,我觀照到,由多位演員扮演同一劇中人在生命不同階段形成的不同角色,一來突顯劇場一個文本不同演員演出各有其韻味的特色,再是,彰顯了回顧生命時一種非常幽微的視野。正如觀看相簿、錄影或日記,自己觀照不同時期的自己,她是妳又好像怎麼是妳;她曾經是妳,但記憶或影像或文字承載了多少真實的自己?哪是真正的自己?現在的自己觀看過去的自己,為什麼有些情境記憶深刻,有些從不曾記得?
       
    以回顧個人生命經驗為主軸的女性書寫劇作之演出,激發不小迴響。
安徽工程大學丁文霞老師認為:「這與其說是盲眼妃與少女妃之間的對話,不如說是妃妃的自我覺醒。」復旦大學人文學院王院長看到:「在盲眼那裡,現實碎片化了,現實與夢幻的關係顛倒了,現實漂浮起來,成為夢幻一樣的存在,過去、現在、未來都像浮雲一樣漂浮起來,因而可以聯結在一起,呈現出某種新的意義。」海南大學戲劇影視系楊彬老師說道,「《在看見以前》這樣的戲,回憶不是終點,不是麥克白似的不詳命運之坑,不是吞噬靈魂的貪吃蛇。回憶是一枝畫筆,時空是被這枝畫筆任意排列的,但是生命感受或者人生圖景則是真實的。與此同時,人生的列車仍在前行,會在另一個時刻再由回憶的畫筆勾勒人生之圖景。或者說時間被空間化了,像一些錯落分布的閣樓,可以隨意進入其中,儘管如此,我們卻好不輕鬆,而是苦苦背負生命的重量。」
       
    四月中旬購得DVD《當心靈遇上科學》What Bleep Do We Know?,擇空看完,不覺莞爾。在此影片中有幾段話幾乎就是我導演方向的注解:

     如果判斷這世界是否真實的,然而當「主我」主體本身就是虛幻的,那你如何能肯定這世界是真實的呢?      
      所有的現實都是同時存在的嗎?有沒有可能所有的可能性都是同時存的?
      你可曾透過「可能變成的另一個你的眼睛」觀察過你自己?或是透過「最終的觀察者」(the ultimate observer)來看你自己?

二十世紀初,史特林堡與弗洛依德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各自完成《夢幻劇》與《夢的解析》;經過基督教兩千多年嚴格制終於解放的西方文明,對潛意識的鑽研探究成了斯時的必然功課。在天災人禍頻繁科技統領一切的二十一世紀,以富原創力的手法結合科技積極回顧生命經驗,會是當代劇場和文學藝術工作者最重要的追尋麼?

                            民國10054.甘答門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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